《怒》以一樁震驚全國的命案為引子,串聯起千葉、東京、沖繩三個地方的三段故事:一年前,兇手以殘忍的方法殺害一對素昧平生的夫妻之後,在牆上留下大大的「怒」字便逃逸無蹤。一年後,生活在寧靜漁村的父女洋平和愛子,認識了突然出現在漁會要求工作的男子田代;生活在東京的白領同志優馬,邂逅了沉默神秘的直人;而剛轉學到沖繩的高中生小泉,在外海的無人島發現了獨自旅行的田中;三段關係從陌生到熟悉,但隨著電視不斷追蹤報導,又從熟悉到懷疑。他人即是地獄,人性中的懦弱、猶疑、與無法相信所愛之人的深深無力,在電影中皆一覽無遺。
同樣改編吉田修一的原著、同樣犯罪題材,甚至同樣由李相日導演,《怒》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六年前的《惡人》,但事實上,《怒》和《惡人》的切入角度剛好相反:《惡人》著重在兇手犯案前後的生活和心理,《怒》卻完全避開對於兇手的直接描寫。無論外表、動機、或者行蹤,關於兇手的一切始終是「被」推敲的。
在原著中,刑警、證人,甚至不斷出現的媒體報導,所有人都以自己的聲音解讀這起案件,唯獨兇手從未以自己的聲音說出真實想法,甚至最後被刺死也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連驚叫都來不及。而在電影中,導演雖然沒讓兇手直接解釋,卻提供了另一些關於其性格與動機的可能:曾一起打零工的工人形容他「靠鄙視他人保持自尊」,因此當被害的妻子對他釋出善意時,被派遣公司羞辱的羞恥就轉成被憐憫的恨意。另外,在最後與辰哉對質的場景中,他一方面告訴辰哉自己那晚興奮得目不轉睛,根本沒為小泉求救,一方面又抱緊辰哉重覆「我會站在你這邊」,兩種性格間神經質的轉換,讓兇手的形象比原著中更有層次。
為了憤怒而殺人,但兇手的憤怒顯然不是單一事件,而是許多事件、以及許多情緒的累積,「怒」不只是憤怒,同時也能是「自卑」、「鄙視」、「羞恥」、「酸意」、「妒羨」……,將這些情緒總括為「怒」,不只因為怒是最粗魯有力的表達,也因為「怒」是最原始、早於其他複雜詞彙的情感,就像兇手刻在牆上的「怒」字,一道道不斷加深的刻痕,都是最本能的發洩。劇中的情感表達,也確實是接近原始的:大叫、哭喊、咆哮,面對生命中無法言說,或者「不管再哭鬧再憤怒,還是沒人能了解我」的絕望,獨自站立在語言之外的那片荒原,所有人剩下的,都只是孩童般本能的大哭。
說了這麼多「怒」,但其實劇中更明顯的主題是「信任」,準確地說,是對於所愛之人的(不)信任。劇中二者的對照相當明顯:編織謊言的得到信任,說實話的卻得到懷疑;對陌生之人友善輕信,對親密之人卻暗起猜忌。在愛子和優馬兩條故事線中,這種深愛對方卻克制不了猜疑,無人商量以致終究背叛對方的無力感尤其深刻,像無間地獄般,隨之燃燒的憤怒也將自己燒成灰燼。
雖然劇中的三條故事線沒有實質關聯,但導演巧妙地利用細節的重複,讓人物心境彼此映照:在千葉線的一開始,洋平到風俗店找尋愛子,鏡頭從風俗店的門口一路帶往深處,經過一間間敞開或緊閉的房間,最後看到癱在小床上的愛子;而在東京線的開始,優馬來到發展場,循著昏暗的走道一步步往內,經過許多打得火熱的肉體,然後看到抱膝坐在角落的直人;同樣在沖繩的無人島,小泉發現塌陷的廢墟,穿梭在時而明亮時而陰暗的斷垣殘壁間,忽然就遇到神秘的田中。角色們一步步深入某個隱喻的核心,因此展開一連串遭遇。另外,隱藏在表面下的壓迫也是三條線的共同主題:漁村居民議論待過風俗店的愛子、駐軍沖繩的美軍強暴小泉、社會大眾誤解優馬的同志族群,當中有些角色選擇隱忍,也有些忍無可忍選擇反抗,但反抗並不意味著被聽到,如同辰哉父親徒勞無功的抗議,連兒子也無法理解。抗爭與隱忍的界線十分模糊。
除了線與線之間,同一條線內也不乏細節的重覆:愛子兩次從東京坐車回家,第一次是被父親從風俗店拯救,第二次卻是領著田代回家,從被保護到挺身保護,心境上有巨大的改變。導演透過這些巧妙的安排,讓看似不相關的細節彼此串聯,也讓三段故事互相呼應。
到了最後,電影的結尾是沉重的,三段故事的真相交織在一起,累積到頂點的情緒一次爆發,零碎的剪接不斷在三條線中切換,無論是因懷疑而永遠錯過的事物,或者因輕信而被狠狠撕裂的善良,罪疚、後悔、絕望,情緒堆疊得非常滿,幾乎每個演員都在哭,哭聲時而淒厲,時而卻又被靜音,「不管再哭鬧再憤怒,還是沒人能了解我。」似乎暗示著無所不在,環繞著每一個人的深沉無力:「我們的憤怒,真的能被聽到嗎?」
故事劇情:8
氣氛營造:9
演技表現:10
題材鮮度: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