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老獸】放棄生存的盼望，死才會到來

六十多歲的老楊（涂們飾），跟臥病在床的妻子生活在內蒙的鄂爾多斯，曾經也透過房地產賺進大把鈔票，卻因為城市出現經濟危機而跟著失去所有財產，如今靠著3個孩子的孝親費、自己小打小鬧賭博玩樂，東一點、西一點地湊合活著。這天，多年不見的老友盧布森牽著生病的駱駝來城裡找獸醫，臨時有事將駱駝托給老楊趕回家，老楊卻私心賣了駱駝給孫子買玩具，給情婦買大衣。生病的妻子緊急入院需要開刀，孩子們好不容易湊了開刀費，卻被老楊偷去買牛抵駱駝。氣不過的孩子們把老楊給綁了逼他簽下切結書，卻被他一狀告上法院。法官判得了父子動手的官司，卻判不了親情疏遠的歧異。活到現在卻被眾人唾棄的老楊，是否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老獸】的故事圍繞著一個自私老男人偷老婆救命錢的事件展開。金錢醜陋嗎？錢可以讓我們吃住看病，也可以賭博送禮，金錢是幫助生活變美好的工具，也常常是家人反目成仇的一大因素，因為金錢匱乏造成生活壓力龐大，人也漸漸變得醜陋貪心、冷漠疏離。我們被這個東西驅動了一輩子，忘記了原本的目標，也推遠了真正重視的人。

這一家人在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一定不是的。老楊跟盧布森患難真情，當年盧布森賣了牲口湊錢給老楊，才讓缺錢的老楊能順利給大兒子娶老婆。小女兒結婚買房，也是這老爸東幫西湊，才有了如今小兩口帶著女兒生活的溫馨小窩。但如今，老楊跟兒女活動在同一片天空下，周遭的氛圍卻那樣不同，灰撲撲的天空，頹敗的樓房天際線，在街上被牽著亂走的駱駝和牛，寒冷清疏的周圍人群，不是兒女眼中車來攘往，工作忙碌的地方。於是這樣的城市，成了既真實又魔幻的存在。

他沒停止過「活著」，老楊用他知道的方式，奮力吸吮活著的滋味。老朋友的義氣還是放在心上，在按摩房揪出了不小心鑽到牆內的小鳥，轉頭就開窗放生代替他飛向自由，而留不住的女人，只能用一首歌的時間，享受短暫的燦爛。他任性搜刮周圍所有資源想滲透生命的毛細孔，卻留不住過隙的白駒以及回憶中閃亮輝煌的曾經。當燃燒油燈裡的所有能量，來維持最後的微光時，一旦油燃盡了，只能連殘渣也用上了。放棄生存的盼望，死才會到來。就像盧布森的那頭駱駝，在牠不吃不喝、生無可戀時，死亡才會形成一個選項，來到牠的面前。動物如此，人又何嘗不是？

從跟兒子女婿起衝突開始，這老男人跋扈的氣勢漸漸消失了，顯擺的行走姿態萎縮了，頭髮塌了，肩駝了，臉皺了，心老了。彷彿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的人生已快要走到盡頭。

低聲軟語地來到三女兒的家借錢，女兒傷心拒絕後埋怨他不該再活得那麼自我，他憤怒地說，「妳懂什麼呢？妳什麼都不知道！」開口跟自己最疼的小女兒要錢，是一件太不光彩、也最傷自尊心的事。小女兒在老公的反對下，決定站到哥哥姐姐那一邊，雖然不是為了傷害爸爸，卻希望透過堅定的拒絕，讓從前那個疼愛自己、會為了家人付出、不會賭博找女人的爸爸回來。只是，那個曾經的男人，怎麼有辦法回到過去呢？財產消失、時間流逝、生命倒數，一個人的狀態，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我們每個人總有一天會突然意識到曾經跟山一樣的爸爸，不知何時變得如此渺小無力，想到這一點，讓人無比心酸。

滿肚子悶氣無處發洩，跟街邊的年輕人起衝突被痛打一頓，但接到醫院通知妻子的手術已順利安排好手術時間，知道是小女兒補上了自己拿走的那份手術費時，他還是露出了安心的微笑。這個看起來對家人沒什麼剩餘情感的老混蛋，還是擔心著妻子孩子的啊。冷靜下來發現自己氣頭上堅持提告真的是過頭了，找來姪子幫忙解決兒子女婿對自己綑綁施暴的公訴案件，他仍舊撐著一直以來的氣勢，卻拉不下臉跟孩子談和。

當他在對街人行道上喊著車內的孫子不敢走近，兒子女兒女婿媳婦卻無視他一同上車，而後發動車子離開，我也跟著他紅了眼眶。我懂嗎？我大概很難懂。這時候的他也許會氣自己吧。為什麼落到這步田地？怪孩子嗎？還是怪這世界、怪自己？我真的也沒個答案。

再沒有人生寄望的老楊，在這個沒落殘敗的城市裡，日復一日地遊盪，從壯年到遲暮，從繁榮到衰頹。貪婪依戀生命到令人難堪的是老楊、也是這座城市，昔日的意氣風發已經沒了，再怎麼用盡一切力氣想維持往日的光彩，是否終究徒勞無功、只能慢慢走向沉寂滅亡？

我擔心他隨時停止呼吸。當老楊承諾此後會安份待在家照顧妻子，對躺在床上沒任何回應的妻子，訴說心裡話的時候，我一半相信他是對大半輩子什麼也留不下的生活真的感到累了，一半覺得他還不就是耐受性低、給自己找藉口放棄。但，我懂什麼呢？這兩夫妻之前經歷過的，我又怎麼懂了？那五、六年獨自照顧昏癱的妻子是什麼狀況？幫忙小女兒買新房是什麼狀況？借錢給兒子娶媳婦是什麼狀況？女婿一再來保釋他又是什麼狀況？我真不明白。 

看他給妻子餵藥後躺下，遮蔽了陽光的屋內陰陰暗暗、了無生氣，老楊歪斜躺臥在妻子病床旁的沙發上，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我下意識跟著呼吸，怕他在哪一口氣之後就靜止了。看著這個白髮蒼蒼、大腹便便、自私衝動、自我中心的老男人，我這才發現，原來，我還不希望他死去。

本文電影圖片來源：華映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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