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片蒼茫》(Mirrors and Feathers)：神仙都沖走了

「影片呈現了史詩的緯度，超越了任何一個個體與瞬間。故事聚焦在女性視角，一位雖然身處困境卻不斷反抗著受害者身份的女性，她（主角）掙扎的旅途凝聚了糾結複雜的情感和精巧的幽默感。而攝影上所呈現的探索視野也讓這部影片更為出眾。」— 鹿特丹電影節評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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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漫大雪的荒原邊上，二好蹲踞著烤著火，漫不經心的絮叨著自己灌涼水害死親弟弟的事。

「趕緊走吧，走到了就好了。」大勇叼著菸說。

「往哪走阿，到底往哪走阿？竟瞎轉悠呢，原地轉圈。」二好不甘願地咕噥。

「妳不走我走了。」大勇說完，轉身，大步走出了螢幕裡的北方，宿命性的。炮仗廠到底咋地把大勇炸得比天高呢？畫面從彩色唰地揀剩了黑白，萬物瘖啞，鳥獸翳盲，二好成了個克死三任丈夫的寡婦。

02

《北方一片蒼茫》是蔡成杰導演生涯的處女作，原名《小寡婦成仙記》，2017年一路斬獲FIRST青年影展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2018年又摘下鹿特丹國際電影節金虎獎。電影場域在河北平泉的小農村，禿樹林、枯草、低矮的平房和白炊烟靄，死了三任丈夫的寡婦二好只能露宿金杯車內和小叔子石頭相依為命。然而，稀奇古怪的「神蹟」卻讓她陰錯陽差的被村民捧成了「大仙」 — 肚子被槍轟了個大窟窿卻毫髮無傷、幫聾四爺洗個澡便讓他從多年屎尿不能自理的癱巴子能夠下床行走、超聲波鑑定的女胎也能被她龍鳳調換放了個男孩進去。她一路磕磕碰碰好似老天玩笑她，她也就熱鬧地耍下去，憑著善良的傻勁裝神弄鬼討個生活一翻。

電影用接近方形的4：3畫幅適應著北方狹窄如方盒的房舍，並在縱向用擺飾和畫增加信息量〔註1〕；全片更用固定機位長鏡頭作為牽制，在大量中、遠景拍攝下抗拒著任何情緒過近的介入，節制而生疏的將觀眾木在原地，束手等待一切降臨、發生。壓在賴帳者身上的大勇鬼魂、不停左右抽自己耳刮子的老頭兒、跳井自殺的女孩央求二好再跳一遍舞給她看……那些光怪陸離、那些荒誕是戲劇，是屏障，棚一樣地在外頭虛搭著，慎防人們再彎身看得更仔細些 — 因為再仔細些，是老頭強暴未成年女孩，女孩懷孕跳井自殺。

電影中荒誕的影接枝般的直接搭在現實之上，沒有更多炫技的特效，用粗糙卻帶感的手法打造了拳拳到肉的魔幻寫實，也給了荒誕另一種可能 — 那些真人入鏡扮的鬼影狐仙或許不過是雪地裡低溫眩暈下的錯視，或許只是觀眾和二好集體一廂情願的幻覺。

當事實如鐵鍬般鈍痛著，人們便需要荒誕。這便是《北方一片蒼茫》的核，由荒誕來解構荒誕，由荒誕來刺穿荒誕。

03

蔡成杰的鏡頭是擅長「走神」的，觀眾也晃悠般從敘事裡岔開去凝視著物件，冒白煙的滾茶壺、黨部給的錦旗，人物反成了遠遠的畫外音。他給觀眾分心走神的自由，卻不是中離，那些北方農村的家具、擺設都由外而內，流沙般將我們拽得更深、更深。

鏡子更是全片貫串的物件。所有倒映的都指向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 二好或許能跟聾四爺搭夥度過一個冬天的，或許跟徐偉本該有個家的，但她兩次抱起的鏡子都被摔碎了，那碎得多八花九裂就碎了多少安頓的妄想。最後，她在金杯車裡掛起一面銅鏡算命，碎不了，也算是定了她漂泊的宿命。

04

「你就是普渡眾生苦，仙女下凡塵。」

村民圍著圈爭先恐後為二好「封神」時，身後透光的彩色窗戶躍出了整部片窒悶的黑白基色，對映接神來象徵著教堂彩繪玻璃一般的神性，村民和二好甚至煞有其事地坐成了「最後的晚餐」的陣勢。《北方一片蒼茫》全片用黑白俐落的切割著人性稜面，導演更用間歇探出的色彩來服務敘事，二好躺在熱炕頭上說著和她第二個男人的回憶時，炭火盆燒得炙紅，牆上還掛著一閃一閃的小彩燈，那些顏色彷彿是從過去借來的，也終將留在說完的故事裡。

電影末段，煙火照煞滿天，小彩燈再度繞著金杯車掛著，二好面無表情地聽著徐偉口沫橫飛，說是因為她的話就挖到了滿山狗頭金，說要娶她，要給她打十個戒指，一個手指戴一個。

「我說，這半天了，你倆咋沒反應呢？」

顏色是偶然。二好是那麼知道的。她越懂得，也就越散漫。

煙花放盡，眼皮底子下仍是蒼茫。

05

電影到了尾聲，一心求子的夫婦生了兒子便把兩個女兒賣給了人口販子；雙腿靈便後的聾四爺無人照料，屍體乾巴在屋外；徐偉開挖後才發覺根本沒有狗頭金，全都是黃鐵。二好的名字到頭來是則《紅樓夢》裡道盡身世的判詞，謎底亦為謎面，昭示著「有一好沒二好」的世間。

而當二好因山神動怒阻撓礦區開挖，村民便架著她，一桶「百家尿」狠狠從頭上潑了她「送神」。什麼宗教、神仙都是工具性質，造神、毀神不過是眾人慾望的投射和消失，二好「仙女下凡塵」便成了實用主義下的容器，她一片痴心想普渡的「眾生苦」也不過是眾生之惡的實像。

二好的存在是如此不合時宜，她的慈悲也終究被消磨得啞了光。

「神仙都走了。沖走了。」她橫躺雪地，氣若游絲的告解。

沒有神，沒有佛，人性也毋須拔高或憐憫。《北方一片蒼茫》如北方話遠兜遠轉，又折回蒼茫，而她已再無能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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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FIRST影展最佳劇情片《小寡婦成仙記》：獨立電影的好處就是，誰的臉色也不用看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3mab25g.html

．《北方一片蒼茫》(Mirrors and Feathers)，2018年中國電影，由蔡成杰導演，田天主演。榮獲榮獲2018鹿特丹影展-金虎獎；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榮獲 最佳劇情獎 & 最佳導演獎；台北電影節 國際新導演競賽片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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