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對以巴情勢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加上語言不通,根本分辨不出電影中誰是以色列人、誰是巴勒斯坦人,因此在金馬影展中看到之前從來不認識的這位導演伊利亞蘇萊曼(Elia Suleiman) 的作品後,就開始將導演作品中重複出現的意象,非常呆板地一一對應到以巴衝突的現象上。這或許是蘇萊曼最不樂見的解讀方式,但因為身處在一個國際地位甚至不如巴勒斯坦的國家,我,一個台灣人,想用這種方式來(誤)讀出我自己的蘇萊曼。
電影開始於一場東正教儀式,當主教率領眾信徒要進入聖殿祈禱,在裡面的守門人卻說「就算主降臨也不開門」,逼得主教只得暫且進入「世俗模式」,破門而入並報以老拳,儀式在突梯的喜劇過後,又如流水般進行。
主角伊利亞.蘇萊曼,是一個出身拿撒勒的電影導演。拿撒勒是耶穌的故鄉,雖然屬於以色列轄下,居民幾乎都是巴勒斯坦裔,其中約有40%左右是基督徒。事實上以色列的基督徒有80%都是巴勒斯坦裔,不知是否因為這點,還是因為歧視基督教的關係,每年的聖誕慶典,以色列政府總是不批准這些基督徒申請進入朝聖。
圖說:每年接近聖誕時分,幾個基督教聖城的攻擊事件就會急增,以色列政府放任屯墾者以武力對付巴勒斯坦基督徒。
基督徒蘇萊曼,在《妙想天開》裡送走父親、《韶光在此停駐》送走母親後,回到如今已經冷冷清清的宅院,整理掉雙親曾使用過的輔具,卻發現隔壁鄰居大大方方地採摘自己院子裡生長的檸檬。
「鄰居!我有敲門喔,可是沒有人回答(所以我絕對不是偷摘喔)。」同樣在前幾部電影有出現的惡鄰居,不論是偷倒垃圾還是偷摘果子,都是一副毫無羞恥的無賴樣。然而此等侵門踏戶的惡行經過言語巧妙矯飾,在旁人看來卻彷彿理所當然歡喜收割,就像是台灣不分朝野總是一片讚賞的小強國典範以色列一樣。
圖說:以色列政府在希伯侖舊市場上方建造屯墾者公寓,這些自海外歸來的以色列新公民,常常將毫無處理的垃圾丟到下方由巴勒斯坦人居住的舊市場區。
電影導演蘇萊曼,即將啟程前往巴黎,為自己的新電影《天堂可待》募資。在飛走之前,他來到一片綠地,並排種著巴勒斯坦的代表植物仙人掌和以色列墾殖的柏樹,一位穿著巴勒斯坦傳統服裝的年輕女孩頭頂著水甕,三步往前兩部退後地做著徒勞的移動,穿梭在橄欖樹叢中,而他的視線則急切地追隨她的腳步移動。
睡夢中的蘇萊曼被戰機刺耳的吼聲驚醒,卻發現自己身在和平的巴黎,而不是經年混亂的家鄉。巴黎的警察,就和以色列警察一樣是某種群居動物,他們成群出現、一舉一動都機械性的同步,重複某種無用的舉動(例如用望遠鏡看近處、或是交換墨鏡戴,這可不能叫做「換個觀點」XD),只是大費周章探查的車底包裹,從炸彈變成一束玫瑰花,或是緊密跟蹤是為了避免臥軌,這樣的差別而已。
正在準備閱兵大典的法國,看起來和巴勒斯坦沒什麼不同:開上大街的坦克車、成排飛過的戰鬥機,甚至連節慶煙火聽起來都像是哪裡的爆炸聲。但巴黎街頭的女孩們!她們裸露的肌膚,像是宣示著自由,導演淡定的臉龐霎那間多了豐富的小表情,隨著這縱情的男性凝視,那首歌又出現了:I put a spell on you because you’re mine. 宣示著某種不請自來的恐怖佔有。
圖說:《失蹤紀年》裡,列隊下車尿尿的以色列警察。
「我們也很同情巴勒斯坦的遭遇。但我們不希望電影太說教,太過巴勒斯坦異國情調。」
「你的電影不夠巴勒斯坦,好像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這不符合我們的品牌精神,因此我們得拒絕你的提案。」
等等!這不是兩組自相矛盾的描述嗎?但這也正是觀眾席上的我想尋找的:「夠」巴勒斯坦。
盧森堡花園水池邊的佔位遊戲、不斷打擾導演創作的小麻雀,儘管蘇萊曼在訪談中強調只是考量有趣與否才放入電影,觀眾們還是不斷被提醒:巴勒斯坦。一旦換上Palestinian State of Mind,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主角的家鄉上演了70年的紛爭,不管紐約人擁槍自重的比例是否已逼近劇中那玩笑一般的預視,也不管那台亦步亦趨的直升機是如何具現了軍事大美國的日常,整個紐約、或可算上巴黎、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世界,看起來都像是巴勒斯坦,但真正的「巴勒斯坦」又在哪裡?
圖說:這個光頭的小男孩Handala,是巴勒斯坦反抗運動的精神象徵,電影裡也有出現。這面牆就在拿撒勒境內,其實巴勒斯坦的國土形狀和台灣蠻類似的。
計程車司機載到巴勒斯坦人的興奮感(他還把阿拉法特的名字說錯)、阿美關係論壇上三碗公份量的與談人和台下無法遏止的鼓掌聲,儘管在巴勒斯坦當地幾乎快要找不到巴勒斯坦,但這個國家的「概念」,卻在他鄉異國有了濃厚的存在感(拜「異國情調」之賜?)。巴勒斯坦還存在嗎?或許她存在於外國人的異國想像之中、或許她存在於每個離鄉背井的巴勒斯坦人心裡,但這樣的「巴勒斯坦」是真實的嗎?
當天使降臨在中央公園,坦露的上身彩繪了巴勒斯坦的三色國旗,紐約的公權力動了起來!六個警察追著天使跑,想要阻止她。但是等等,紐約是允許上空的啊!難道說,真正不容於法的,是那面國旗?還是說,警察那些整齊劃一的舉動,都只是虛應故事的假動作?
「巴勒斯坦,會有的!」塔羅牌占卜師說。
「但不會在你我的有生之年。」
俗稱「獅子奶」的亞力酒,是不管基督徒或穆斯林的中東人共同的鄉愁。「全世界的人喝酒是為了遺忘,只有巴勒斯坦人喝酒是為了記得。」回到家鄉的蘇萊曼,置身海法最前衛的Gay Bar裡,在奔放的電音與年輕的男男女女之中,笑看最新版本、最接地氣的巴勒斯坦。這必定是天堂。
在「後設電影公司」的大廳,演員Gael García Bernal費心介紹導演是「不是以色列而是巴勒斯坦的拿撒勒人」,「想拍一部中東和平喜劇」,卻換來漠不關心的女製片訕笑「光聽就很好笑了」;而這位演員自己則苦於想拍一部西班牙征服墨西哥的故事,卻必須「用英語發音」。不只是巴勒斯坦或台灣或墨西哥,我們都面臨如何表達自己的國族/文化認同的問題,究竟我們是什麼?異國情調究竟是一種特色還是一種剝削?我們和世界的關係又是什麼?
不需費心設想台灣為何拍不出《寄生上流》,但需捫心自問台灣何時拍得出《導演先生的完美假期》。
補充:導演的QA
1. 片名隱藏了諷刺成分,註定沒有快樂的結局;在片尾的那個酒吧,是朋友帶導演去的,是最時髦的新景點。導演說在那裡,好像為自己的處境及電影找到了一個有希望的結局。
2. 塔羅牌占卜師是盲人,也是導演的朋友,早在1997年導演就和他談到想拍一部包含許多地點的電影(就像這部)。
3. B級電影的開場:導演希望放入一點B級電影的感覺,於是把宗教儀式拍成搞笑的小段子。這和《妙想天開》開場追殺聖誕老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看起來有宗教意味的片名和一個與宗教有關的開場。
4. 有關鳥的譬喻:真的有媒體詢問導演,那隻鳥是否代表以色列?導演有點無奈的說,人們當然可以有各種解讀,但是他當初是因為詩意及有趣才放進來的,這是他一貫的工作方式。(但我覺得是代表以色列沒錯XDDD)
5. 淨空巴黎:導演一直強調自己很幸運,因為市政府負責的人剛好是他的影迷,還建議他去拍香榭麗舍大道,他說「你想拍哪裡,我都可以幫你淨空。」
6. 導演在片尾感謝John Berger。他說結識John Berger是一個意外,但卻透過互相閱讀作品,成為像家人、朋友一般的私人情誼,John Berger為自己的作品帶來很大的啟發。
7. 許多人都會把蘇萊曼和賈克大地、洛伊安德森相提並論,導演表示他的確非常喜歡這幾位導演的作品,但他也很喜歡蔡明亮的作品,卻和蔡明亮完全不同。
8. 選擇喜劇:導演說因為自己生長在充滿愛與歡笑的環境,父母兄姊都是非常有趣的人,充滿幽默感,而他是家中最小的一個。
9. 有關「沈默」:導演覺得沈默可以對抗極權;但這不是他在電影中選擇沈默的原因。(以下訪談字幕原文)
I always have the faith that silence is a very destabilizing factor to the dominant order. Power and authority don’t like silence. They prefer noise and because they prefer time passing in a horizontal way and not in a vertical fashion.
So I am talking about how the impose on you, the order of the day and how they can make the noise make you feel that the time has passed and that you suddenly wake up to yourself and say: how do I come to this? Due to the multinationals and due to the profit making monsters and due to fascist government that now have become a la mode to be fascist.
So silence is a form of resistance in so many ways, but I don’t use it strategically. It is just comes to me intuitively. It’s just asked for itself to be there and it asks of me to take a leap in silence as well.
補充:一些筆記及一些(無聊的)豆知識
1. 酒館裡的一對兄弟及妹妹,不太確定他們的宗教是什麼,因為他們生氣妹妹誤食酒,卻接受老闆斟酒道歉。酒館老闆應該是阿拉伯人。
2. 運水少女的譬喻:豆瓣上有人說這是隱喻以色列和阿拉伯諸鄰國(包括巴勒斯坦)爭奪約旦河水資源的議題。
3. 亞洲人追著導演問「你是碧姬芭杜嗎?」(影展版本好像不是這樣翻譯的),背景有寫著韓文及越南文的招牌。
4. 地鐵上盯著導演看的刺青男,是法國知名演員Grégoire Colin。
5 巴黎那部車被拖吊走時,又有人拿著一束新的花經過。
6. 電影中的法國閱兵大典是在2018年的法國國慶,當時戰機原本要噴出藍、白、紅三色國旗的顏色,有一條藍色卻錯誤噴成紅色。這個錯誤也被拍攝入電影中。
7. 在紐約的學校講座上出現很多打扮成不同動植物的同學,有人問導演「你是『完美的陌生人』嗎?」後來鏡頭帶到街上,應該是萬聖節。
8. 萬聖節的街頭,導演看到打扮成死神的人站在賣falafel的攤子旁邊。Falafel是一種起緣於埃及的點心:鷹嘴豆泥餅,原本是中東地區的代表食物,卻被以色列宣稱為是自己的傳統食物。
9. 片尾導演又遇到運水少女,這次她摘下頭巾,直接走路,沒有再三跪九拜了。
10. 我真的有找到一家電影公司叫Meta Film,但是在丹麥,可能不是電影裡的這家。他們的作品很有趣,包括《邊境奇譚》和金馬奇幻影展有放映的《星艦迷航:阿尼亞拉號》。
11. 電影公司用「卓别林」來形容導演的喜劇演出,但卓別林其實是猶太人;我自己是覺得他比較像白頭髮的小勞勃道尼(但也是個猶太人),只能說閃族本來長得都有點像XD
故事劇情:7
氣氛營造:9
演技表現:9
題材鮮度: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