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青春,該如何言說?19歲到25歲的成長,是短還是長?晃動的人生、迷走的未來、鮮明的影像反映出的卻是陰鬱的心靈。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這位最年輕的坎城影展得主,被譽為最有才華的天才導演,他從《聽媽媽的話》(I Killed My Mother)到《親愛媽咪》(Mommy),究竟想對「母親」這個角色表達什麼?他又是如何看待「母子關係」這項課題呢?
《親愛媽咪》中有著金髮的史提夫衝動易怒、情緒一來便比脫韁的野馬還難以控制,口出穢言之後還毫無遮攔與羞愧,在母親面前對於「性」的激烈(包括說要和媽媽發生關係、在廚房中跳舞時直接撫摸母親的乳房、或是在大吵一架後與母親接吻),更是比起《聽媽媽的話》中頂著一頭卷髮、不斷用言語激烈諷刺母親的宇伯更上一層──彷彿青春真的只能用大分貝的宣洩才說得出口,46屆金鐘獎大贏家由鄭有傑拍攝的迷你影集《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Days We Stared at the Sun),剛直的主角黃遠同樣用怒吼來詮釋青春的躁動。
兒子們的確有「狀況」,然而母親們也都是易怒的,兩部片中,黛和雷明走同樣誇張的服飾路線,多藍想傳達的或許是她們奔放:「天生不適合有兒子」的性格,呵護別人不是並她們的天性,同樣沒有丈夫的陪伴,女性獨立辛苦拉拔兒子成人,雷明在《聽媽媽的話》最後對沙文校長的那段咆嘯,嚇人卻也同樣令人辛酸;黛在職場上被受歧視,在更進一步「女人為難女人」的處境下,她最後只能捲起衣袖、綁起頭髮,當起辛苦的清潔婦,面對史提夫惹的禍,經濟上的困境,使她更加無奈,最終只能選擇簽署條約,把她的最愛從自己的懷中送走、遠離自己辛苦構築的家、甚至遠離這個充滿災難的世界。
兒子雖然夠反叛、也真無情,但兩個兒子同樣都用「廚藝」進行補償,史提夫和凱拉共同準備了「盛宴」,還在相對窄的銀幕框架中,擠進更窄的自拍鏡中,並將那一刻的歡樂永遠地記錄下來(同時也是一種不再重返的逝去)而雷伯除了分擔家務事外,還用自拍影像和畫作進行告解──黑漆漆的畫(由CMY融合成的近似於K的髒色,象徵著他澎湃濃烈的情感無法適當地表述,只能雜亂糾結地纏繞在一起、然後迸裂)對比之後和安東尼一起創作的艷澤滴彩畫,究竟盤旋在他心裡面的苦痛是身為同性戀的被排擠(在寄宿學校被霸凌)還是父親的缺席?宇伯發出無解的大哉問「為什麼我就不能和別人一樣(欺騙自己不恨媽媽)?」然而其實每個人不也都有各自不同的病灶?他在詩中迷路、困在愛的陷阱裡,對母親大吼「你不會愛我,你不要再愛我了」坦承「自己沒辦法去愛、又不能不愛」,他不斷地思索、自我對話,於是連最簡單的那無條件的愛都遺忘了,在走進寄宿學校前,他用憤怒的語調銳利地說出:「萬一我今天就死了呢?」但他沒聽到的是雷明溫柔的呢喃「媽媽明天就死」;正如《親愛媽咪》中不斷闖禍傷害黛的史提夫說:「我就怕你有一天不愛我了。」黛卻回答說:「我只會越來越愛你,反而是你愛得越來越少,那就是生命的必然。」不禁讓人想起龍應台《目送》中那段話:「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多藍暴躁的柔情猶如回馬槍般更直戳我們的心防。
在自我建構的過程中,重要他人無疑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在兩部片中都濃烈的呈現在兩位主角身上,尤其《聽媽媽的話》中,雷明穿上婚紗成為落跑新娘,宇伯抓不到她的裙擺,蒙太奇之後來到兒時兩人共住的木屋,同性情人安東尼一句「我愛你」與母親一同並肩坐在大石上回到小時候,耳邊響起的是「媽媽你是最美的」,即使往後不會有親子問題,但這段瘋狂的青春歲月與當下的和解已是永恆。《親愛媽咪》裡,史提夫在停車場的嘶吼、讓原本軟弱的黛,再次挺身而出捍衛保護史提夫,當〈Born to die〉在史提夫「逃」之後響起,我們不禁納悶,他要逃去哪?他又真的能逃得出去嗎?他離開的是框架,但或許他只是奔向另一個囹圄之中。家固然是最溫暖的安全網,然而凱拉已經不在、只憑黛又能撐多久呢?
看到這,我們想:「或許,愛真的無法拯救一切。」
然而,愛卻能給我們滿足、真切的踏實感:兩次的寬銀幕,一次搭配Oasis的〈Wonderwall〉史提夫在長板上像自由之鷹般展翅、推著「Who’s your daddy」的購物車在路(Road)上狂奔;另一次是黛對兒子的期許和對美好未來的希望幻想。撐開銀幕的當下,觀眾的視野廣了、我們也充滿了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不是在車子玻璃上的吐口水叫囂胡鬧、也不是在酒吧裡的逞胸鬥狠,是只有在愛的懷抱中才有可能展示出來的放縱。
有趣的是,兩部片中除了母子外都另有老師(還都是Suzanne Clement飾演),多藍彷彿要告訴我們:當家庭功能失調時、教育的外部資源或許是另一座港灣。茱莉對宇伯展開溫暖的懷抱、送他謬賽的詩、幫他投稿,替他開啟了生命的出口,我們或許某種程度上都是「來自深海的魚」,只因生命總是那麼地荒謬、驚奇,充滿爆破與意外;而口吃的凱拉,不只陪伴史提夫步入文學、還替他構築了一個茱莉亞(The Juilliard School)的夢。「只有缺憾才能治癒缺憾」,或許正是這樣的互補,讓凱拉不再失語、也讓茱莉重新開展父女關係,《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中身為同性戀的圖寧和不斷被家庭、性別綑綁著的瓊安亦呼應了這種弱勢者間的情誼。
如果說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希望我們能擁抱絲絲白鬢的母親、體恤那些看不見得辛勞;那麼多藍則是兇狠地直指我們內心的黑暗面──那或多或少都曾浮現出來的憎恨,只因他想告訴我們:「恨其實不是邪惡」,經過轉化、辯證之後的恨、它會昇華成比單純的愛還要更深刻、更動容的情感。
故事劇情:8
氣氛營造:9
演技表現:9
題材鮮度:8